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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珍贵的遗产——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的对话

2018-02-12 13:03:00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对话嘉宾:钟振振(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彭玉平(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曹辛华(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主持人:潘百齐(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教授)

  地点: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100号楼二楼会议厅

  主持人:《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刊复刊以来,以“追踪学术前沿,引领学术风气,回应社会关切,促进学术发展”为宗旨,立足于中国文学本位立场,组织了多次对话,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些重要问题进行了系统的讨论。辛亥革命以后的20世纪旧体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学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并没有被人们充分认识,还有一些学者由于学术惯性对20世纪旧体文学产生了不少偏见。为此,我们今天邀请了钟振振、彭玉平、曹辛华三位教授就20世纪旧体文学的性质、风貌、学科定位、存在问题与研究意义等方面进行讨论,希望对中国文学的研究能有开创性的启示。

一笔珍贵的遗产——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的对话

毛泽东《沁园春·雪》书法 资料图片

  20世纪旧体文学属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对象

  彭玉平:我一直觉得20世纪旧体文学应该成为一个整体的学科,或者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

  20世纪旧体文学与古代文学的关系非常紧密,有时甚至看不清它与近代文学的区别。看不清的原因:一是因为文体上是一脉相承的;二是在20世纪活跃的旧体文学作家,往往在晚清时就已经成名,他们的思想在晚清时就已经成型,20世纪很可能就是他们思想和情感的延续。当然,因为政治体制发生变化,他们的情感也会发生变化,这也会在文学上有所表现。所以,它和古代文学的关系最为密切。但它毕竟发生在20世纪,所以它跟近代、现代有一部分时间是重合的。我们之所以要把清代的中后期划到近代,无非就是这一时期在国家的体制、意识形态、中外文化的交流等方面都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但是我也发现中国文学史或者其他的历史往往有这样的情况,比如说我们要写一本中国文学史,可以写先秦两汉文学史、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唐宋文学史、明清文学史,然后再写近代文学史。对此,我觉得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因为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叫“近代”的朝代,所以之前叫唐代、宋代、明代、清代,然后再接一个近代,我想这肯定有约定俗成的因素。20世纪旧体文学几乎与现代文学同步发生发展。它们更多地体现在文体选择的差异性。这种文体选择的差异,不仅仅导致了文学表现形态的不同,可能也带来了不同文体所承载的思想感情的差异。这种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我想不必一味地强调旧体文学所表现的和新体文学是一样的,两者还是有不同的。因为每一种文体都有它擅长表达的题材与内容,所以当一个作家选择一个旧的文体或新的文体时,其实就已经包含了对即将要表现的内容、思想、情感的选择性。20世纪旧体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关系与近、现代相比,呈现出减弱的趋势。当代文学更契合现在,古代离我们渐行渐远。

  曹辛华:20世纪旧体文学是20世纪用传统文体写成的文学作品,旧体并不是说它是过去的一个文体,它在现代文学史上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是我们的传统文体和文化遗产。

  20世纪旧体文学是古代文学文体在20世纪的继续创作,是近代文学的继续,与现代文学的新文体同时共存,它们都是20世纪文学的一种。谈20世纪文学的时候,光谈现代新文体文学是不可以的,20世纪旧体文学是当代诗词或用传统文体写成的作品的渊源。

  我们只提旧体文学,不提文言体,是因为20世纪前期还有白话诗、白话词、白话小说,其中章回体小说是我国特有的。新体文学来自现当代或西方,如新诗、话剧,它们多用白话写成。当然也有用白话写成的类似传统的诗词,如新月派的作品,其古典诗词意味很浓。

  钟振振:先秦两汉、唐宋元明清文学与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划分在逻辑上是有问题的,但这些提法已经沿用了许多年,我们姑且也沿用这些概念来讨论。而20世纪旧体文学所采用的文体,和古代文学文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它的内容,它所表达反映的社会。在20世纪现代文学所涵盖的短短38年里,中国经历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20世纪旧体文学与20世纪的新文学共同反映了这一历史巨变。这是20世纪旧体文学与古代文学的根本区别所在。

  近代文学谢幕之前的主旋律乐章,从政治意义、文化意义上说,可以说是“20世纪旧体文学”的夺人之先声了。20世纪旧体文学与近代文学有部分时间重合。如辛亥革命前夜,那些为推翻帝制、肇建共和而舍生忘死、英勇奋斗的志士仁人,如秋瑾等,他们用文言文所创作的那些言革命之志、抒革命之情的文学作品,按时间段来机械划分,固然应该算是近代文学(甚至是清代文学),但就其政治思想的内涵而言,我们称其为20世纪旧体文学的先导、创作的先驱,其谁曰不可!

  整个20世纪都已经是现代社会,因此20世纪旧体文学理所应当是现代文学的一部分。所以,研究现代文学,如果把20世纪旧体文学排除在外,是非常不合适的,在学理上是站不住脚的。20世纪旧体文学所存在的各种文学样式,只要还有人在创作,在阅读,得到了人们的喜爱,就不可以把它们排除在文学史研究的范围之外。“新文学”这个概念是指现代用语体文创作的各种新的文学样式,而“现代文学”这个概念与“新文学”是有区别的,顾名思义,它是指产生于现代的文学作品。只要是产生于现代的文学作品,无论它是新体文学还是旧体文学,都属于“现代文学”。摒弃了20世纪旧体文学的“现代文学”是不完备的,是缺胳膊少腿的“现代文学”。

  20世纪旧体文学的时代特征

  主持人:非常感谢三位专家。刚才三位专家从不同角度的辨析非常独到,值得我们大家细细体味。下面请三位专家谈一谈20世纪旧体文学的时代特征。

  钟振振:在20世纪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在推翻帝制、肇建共和的时期,在推翻帝制后的20世纪,旧体文学基本上是反映了社会现实、体现了时代精神的。比如在推翻清政权的斗争过程中,以秋瑾等为代表的那些旧民主主义革命先驱,其文学创作就是如此。如果再往前推,戊戌变法时期的维新人物,其文学创作亦是如此。

  我们讲到20世纪旧体文学,不能不提南社。南社成立于1909年,是一个反清的文学革命社团。在辛亥革命以前,它反对清政权;辛亥革命以后,它又反对袁世凯的复辟帝制,反对军阀统治。这些内容都主要是以传统诗词的形式来表现的,这些就体现了旧体文学的时代新质。当然,旧体文学只是一种载体,一种形式,它的“瓶子”里面装的东西是不同的。这个时期,旧体文学中的主流,反映了一个很重大的时代主题,即中华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际对帝国主义列强的抗争。

  过去有些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忽视了20世纪旧体文学在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阶段所发挥的战斗作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革命先驱、领袖人物,如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恽代英、蔡和森、何叔衡、邓中夏、赵一曼、朱德、周恩来、董必武、陈毅、叶剑英等,也都有优秀的诗词等旧体文学创作,其中有很多作品的内容是反映革命问题的,写得非常精彩。他们的许多作品,就创作时段而言,写于20世纪。因此,如果研究现代文学而把20世纪旧体文学摒除在外的话,那就是数典忘祖,这是不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某些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要对此视而不见。

  彭玉平:20世纪旧体文学的表现,钟老师已经说得非常充分。我想强调的一点是,旧体文学和新体文学虽然有很多内容方面的重合,但差异性还是客观存在的。旧体文学和新体文学在内容方面会有一定的差异性。

  夏衍曾说,从事新文学创作的作家里面,有三个人的旧体诗词是写得最好的,他们分别为鲁迅、郁达夫和田汉。夏衍称之为“三绝”。“绝”到什么程度呢?我们以郁达夫为例。郁达夫是著名小说家,有《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等作品。而郁达夫对自己新旧两体作品的评价是:自己的旧体诗是可以传世的,而新文学未必能传世。这是他自己的判断,与我们现在接受的判断出现了一些矛盾。这也让我想到了郭沫若对郁达夫的评价:郁达夫诗词的成就和地位,应该在他的小说之上。一些新文学作家,包括自己同时从事新旧两体文学创作的作家,对自己的旧体文学作品还如此爱惜。所以,20世纪旧体文学作为现代文学的一个研究领域,如果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忽略了,实在说不过去。

  关注时代是现代文学的一个特征。新旧各体文学,虽然在内容选择上有一定的差异性,但它合成了一个作家对这个时代、对这个世界的完整看法。所以你要完整地了解一个作家,你只了解他的新文学,而不了解他的旧文学,这样的了解肯定是不全面的。跟新诗里面那些“投枪”“匕首”对现实政治的批判不同,旧体文学依然是用一种委婉、婉转的方式,抒发和新文学类似的情感。我觉得这种差异性和相同性是同时并存的。

  曹辛华:我认为,20世纪旧体文学至少有三个特点。一是作家众多。目前经我们考证有诗词创作的20世纪前期作家约有1500人,考证清楚的有1000人以上,不清楚的应该更多。单这个数字就很能说明问题。二是作品众多。20世纪到底有多少词集,其数量难以有一个精确数字。因为不知道在哪些收藏家和哪些人后代的手里还存有20世纪先辈的集子。三是20世纪新增的由传统文体衍生出的新文体众多。另外,20世纪对旧体文学的教学以及学术研究是很发达的。20世纪对中国古代文体的批评、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批评、对20世纪旧体诗词创作的批评很充分。尤其需要强调的是,20世纪旧体文学的革命性特别强。

  彭玉平:20世纪旧体文学和新体文学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在20世纪前期,旧体文学占主流;到了20世纪后期,新文学占主流。

  曹辛华:我认为不是此消彼长,而是同时增长,譬如南社活动一直持续到1948年。

  彭玉平:南社创作再多,也是少数人的活动,但20世纪20年代后期新文学是席卷全国的。若说对读者的影响力,旧体文学是呈逐渐减弱的趋势。虽然旧体文学创作的作者和作品依然存在,但其影响力还是在显著减弱。

  曹辛华:这是两个问题。关键是影响力,正如现在时尚的是网络文学,但是旧诗词和新文学的创作依然没有止步。

  主持人:两位能不能各举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来证明下自己的观点。

  彭玉平:20世纪旧体文学在20世纪后期越来越弱,正因如此,才导致后来学科建设对它的整体忽视。以高考为例,作文要求是:文体不限,诗歌除外。这里一定程度上象征着旧体文学的退出。

  钟振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诗歌除外”?也许是因为诗歌便于记诵,怕考生事先准备,无法真实反映和测试出考生的实际语文水平。

  彭玉平:要知道,中学老师的议论文也布置了很多。

  钟振振:是啊,但是背诵议论文比起背诵诗歌要困难得多。

  曹辛华:彭老师讲的是创作与接受的问题,在新文化运动以后,新文学宣传力度很大,但旧体文学的创作并没有停止。我认为,20世纪前期旧体文学地位高于新文学。举一个例子,新文学作家鲁迅、朱自清、闻一多教的课都是旧体文学的课,如唐诗研究、楚辞研究等,这说明了新文学在当时是不被重视的,大家还是把旧体文学作为正统。

  彭玉平:我一点也不否认旧体文学的创作在20世纪一直持续,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为什么在现当代文学领域对20世纪旧体文学忽视了呢?这客观地反映了旧体文学被边缘化的过程。我们不得不承认处于时代中心的是新文学。比如鲁迅虽然写了旧体诗词,但是他的《阿Q正传》《祝福》更为人所熟知。我不否认旧体文学的成就,但是从事实层面看其影响力,我认为挺悲凉的,因为如此精彩绝伦的文学被冷落了,这是学术史需要反省的。

  钟振振:我不觉得悲凉,因为旧体文学在20世纪前期有非常杰出的表现,也有“事实层面”的巨大“影响力”。李大钊、陈独秀都有创作。例如鲁迅先生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又如恽代英烈士的《狱中诗》:“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又如陈毅元帅在南方三年游击战争期间写的《梅岭三章》其一:“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这些诗,至今仍然脍炙人口,比古人还豪情万丈。“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领袖写的一首七律亡命诗也特别精彩。20世纪的旧体诗词,并不是人们通常所以为的那样,只是遗老遗少们仍在吟咏风花雪月,新时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已经用它来抒发豪情壮志,作为武器来激发革命斗志了。1945年重庆谈判时,柳亚子先生把毛泽东抄赠给他的旧作《沁园春·雪》发表了,轰动全国。蒋介石不会填词,就布置国民党阵营的文人写和词唱和,实际上是一种针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毛泽东的文化“围剿”,结果没有一首词能够超过毛泽东的原唱词。这一事件,这一首词的“影响力”,难道还不够巨大吗?当然我并不是要贬低白话诗歌、小说、散文等新文学文体的作用、影响与意义。它们也赢得了广大的受众,这是值得高兴的。我要强调的是,现代文学研究者的眼睛里不能只有20世纪的新体文学,而看不到20世纪旧体文学的光辉。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我们要承认,新体文学的受众更加广泛。但是,我们不能以受众多少来判断两者的优劣,它们各有各的研究价值和意义。现在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里,存在着两种情况:一部分人未能看到20世纪旧体文学的作品及其影响,因为缺乏必要的梳理,因此只有通过整理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所以20世纪旧体文学的文献整理意义重大;另一部分人认为,20世纪旧体文学没有可以研究的对象。但是,我要强调的是,这里也有一些问题很值得大家研究,这种研究是唐诗宋词不能概括的。现代文学中没有旧体文学是残缺的。

  彭玉平:我赞成钟老师的观点。我认为,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往往忽略20世纪旧体文学这一块儿。20世纪30年代钱基博有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是古文学,下编是新文学,这本书已经兼顾新旧文学了。现在我要讲的是另一个问题。现代文学短短几十年时间,研究者们不应该把各个方面都研究深刻、全面吗?结果他们只关注新文学而忽视旧文学。钱基博那本书就兼顾得很好,从他的书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文学最初指的就是旧文学,后来才有新文学。章士钊、胡适等人就很认同旧文学,反倒是那些研究旧文学的专家们不认同。所以,现代研究者不研究旧体文学史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种文体带来的研究范式很难确定,例如旧体文学中的诗词运用怎样的意象、手法和情感,久而久之会形成一种范式,而这种范式对于借鉴了西方思想、文化等的新文学就不适用。所以,文学的兼顾是十分必要的,这方面我们做得还不够。

  20世纪旧体文学的学科化及其意义

  主持人:三位专家讨论得非常激烈。为了节省时间,我把余下的几个问题一并提出来,然后由各位继续发言。如20世纪关于旧体文学有怎样的学科建构?对20世纪旧体文学“学科化”问题有何想法?如何看待当下现代文学研究者对这一时期旧体文学的态度?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的现状如何?20世纪旧体文学还有哪些需要开拓之处?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又存在哪些问题,它们的解决路径如何?请各位专家综合谈谈。

  曹辛华:李遇春教授和张富贵教授认为,研究现代文学时要关注20世纪旧体文学。20世纪旧体文学的学科化应该实现,国家已经制定了20世纪前期文献保护中心的大型计划,对20世纪前期文献的整理也投入了很多资金。很多出版社在承担20世纪早期文献出版这种课题。这说明了我们的时代对20世纪旧体文学的关注比较多。

  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需要开拓和存在的问题,首先,我们要对20世纪旧体文学进行文献史料的整理。一些学者认为20世纪前期文献不属于他们的研究范围,实际上我们需要对20世纪前期的文献进行系统整理。此外,批评这方面也要进行。凡是近现代文学门类下有的项目,都是我们从事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的研究者应该做的。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的普及问题,我觉得新文学在20世纪前半期的时候还处于弱势,而《新文学大系》的编辑使新文学有了学科的意义。而旧文学在当时处于优势地位,当时没有做这样的工作。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就忽略掉了,就削弱了这个学科的优势。因此我们这个时代要做好普及工作。普及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编好“20世纪旧体文学大系”,只有让更多的人看到20世纪旧体文学作家的重要作品,20世纪旧体文学的知识才能得到普及。

  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的研究意义我思考了六项:一是补充20世纪史的作用,文学研究属于历史研究,20世纪旧体文学是20世纪史工程中应该注意的部分;二是可以弥补古代、近代、现代文学的不足;三是补充现代文学的文献学;四是补文学遗产研究的不足,20世纪旧体文学的研究是中华民族文学遗产的一部分;五是学术史的意义,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具有学术史意义;六是补20世纪文化史研究的不足,20世纪文学属于文化的一部分。

  彭玉平:刚才说到普及,我觉得这个尤其重要,20世纪旧体文学普及工作任重而道远。我要强调一点,20世纪旧体文学的文体新变我们也不要忽略。所以不要认为传统的20世纪旧体文学是一成不变的。在20世纪前期,词曲里边有两派。一派是胡适,胡适准备打通诗词曲,不讲格律、不讲韵,来写一种新诗,寻找一种新的文体统辖所有的韵文。事实上这个没有意义,胡适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自己也说:“我不得不说新诗的尝试是失败的。”胡适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个值得考察。另一派是传统的词学名家,比如朱祖谋、龙榆生、叶恭绰,他们都在编《全清词》,那么他们编《全清词》的目的是什么呢?总结一代文体的文献,同时为新的时代这一文体的创作做准备。叶恭绰与龙榆生在这一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叶曾在上海、南京、广州的许多大学做演讲推广新体乐歌。新体乐歌总体属于词,但在词的音乐方面中西结合,西方的乐器可以进来,句子长短可以变化,但是格律和韵是要讲的。这是和新诗截然不同的。不讲格律不讲韵,这是老派的旧体文学作家一定会拒绝的,因为传统的格律和韵,是古代诗歌的一半生命。所以这些老派的文学家就要对旧文体进行适当的改造,这使20世纪旧体文学也有新变。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高度关注。虽然说新旧文体不同,但是新旧各自文体之间还有兼容。胡适就在《尝试集》中说:“我在美洲做的《尝试集》……不过是刷洗过的旧诗。”而且胡适在创作中用了很多类似《好事近》这一类词牌,他后来创作的很多句式跟《好事近》一模一样。新的文体里也包含旧的因素,旧的文体里也有很多新的因素,所以文体自身也在变化。

  钟振振:20世纪旧体文学与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20世纪旧体文学领域的研究亟待拓展。因为20世纪旧体文学处在20世纪这个时代,处在一个天翻地覆的历史大转折时期,大量的20世纪旧体文学作品还没有来得及沉淀,相关文献还没有来得及被发掘与整理,现代文学研究的快车便呼啸而去。对旧体文学的样式、语言与技法都比较熟悉,因而比较有能力从事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的学者,主要是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但他们的兴奋点还停留在古代。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的兴奋点在新体文学,他们对旧体文学的样式、语言与技法,相对来说比较陌生,因此一时半会儿要想进入并深入20世纪旧体文学研究的领地,也确实有困难。总之,古代文学研究者和现代文学研究者,对20世纪旧体文学或不屑为,或不能为。从观念上说,可谓心不从力;从能力上说,可谓力不从心。

  中国历史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不断地修史。这不仅是为了存史,更重要的是总结历史教训,以资借鉴。今天,我们也有责任,也有义务为20世纪历史做一个历史总结。这个历史总结当然也包括文学的历史,而20世纪文学的历史应当是全面的,20世纪旧体文学不应被排除在现代文学之外。

  主持人:刚才我们三位专家就20世纪旧体文学的五个问题,展开了深入的研讨和对谈,非常精彩。我有三个特殊的感受:第一,三位专家的对谈,我觉得是在呼吁大家对20世纪的历史、文化、文学要重视。第二,20世纪旧体文学作为一个相对特殊的存在,同样值得关注和研究。第三,三位专家都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著名专家,今天他们研讨的问题,已经从古代转移到了近现代文学,这里面有很多错综复杂的新变,三位专家以一种巨大的学术勇气、学术担当和学术责任心,探讨研究本来不一定在他们研究范围内的一些课题,而且花费了许多心血,取得了丰富的成果,这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对话还充分展示了三位专家宏通的视野,短短的两个小时让大家都受益匪浅。今天的对话,无论是从学术价值还是从实践层面上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值得大家细细地领会和消化。

  《光明日报》( 2018年02月12日 13版)

编辑: 罗成

一笔珍贵的遗产——关于20世纪旧体文学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