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在伽师县采风。 摄影：马剑威

　　撰文：周涛（新疆军区创作室主任，中国著名诗人、散文家）

　　克里木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年轻时如王子，年长后如国王。这不是出生带来的，他出生在一个中学教师家庭；也不是地位带来的，许多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人没有这种气质。这是他终生热爱的艺术给他的馈赠。

　　甲

　　画家是什么？

　　首先，画家是长着一双儿童眼睛的人，他能看见暗藏在这世界的各种图案，只要有一丝光他就能发现色彩，还能从一切存在的事物中发现美好、怪异、有趣和幽默的意味。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原本每个人都有一些，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渐渐被掩盖了、磨钝了、消失了，而画家却保护了它，发展并强化了它——儿童的眼睛就是对世界单纯的新鲜感。

　　和一年中的四个季节一样：儿童看到的世界是春天，新鲜的色彩从大地喷涌而出；青年看到的是夏天，炽热的光芒像情欲一样使人盲目；中年看到的是秋天，丰饶的满足与随之而来的伤感；老人看到的是冬天，复杂后的单纯和繁华落尽的枝干。所有的儿童都曾是画家，但只有画家一直把这种能力保持到最后。

　　这双眼睛，可不可以把它比成难得的一孔未遭污染的泉眼呢？当整个自然生态都遭到一定程度污染的时候，我们恰恰忘了人自身所能遭到的更加严重的污染：物质的和精神的双重污染，归结起来就是文化的污染。毫无疑问，我们今天的文化不是完美的，而是问题很多的，由于历史的和现实的种种原因，文化中不仅有病菌还有不良的基因。特别是一些活跃的艺术门类，发展的相当畸形，市场经济给艺术注入了动力但是失去了方向。凡此种种，有必要回归初心正觉，以人为本。这时候，画家的一双未经污染的眼睛，是不是显得格外有益了呢？

　　乙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他的维吾尔族名字太长，还是简称克里木吧。对，克里木是画家，而且是非常优秀的画家，但我仍觉得用“画家”这个职业性符号不能完全概括他。他是一个内心生活和现实阅历远比一般人丰富的人，他还是一个在美术上使三大文化版块滋养一身的人。当我看了克里木的艺术年谱，深感时代和命运以极其厚爱和极其残酷两种方式对他的造就无与伦比。

　　因此，今天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克里木—从文化形象学的角度上看，已足够概括他的阅历和成就。他的外形是从一个英俊的足球名星成长为一个海湾国家总统的道路，其间多少坎坷变故，他的文化形象却变得越来越丰厚、厚重。特别是他在威尼斯广场群鸽环绕的那幅《自画像》，可以称之为“不朽的微笑”。地中海的风，丝绸之路上的阳光和古长城飞翔的鸽群融为一体，三大文明塑造了这位—热爱和平的艺术家。

　　克里木的这幅《自画像》，可以看作是一位维吾尔族画家向世界表述的宣言。

　　丙

　　维吾尔族画家—我认为其中有不少人具有天然的才华，克里木就是其中的一位。“天然的才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后天培养的。这之间有看似微妙而实则很大的差别。艺术感觉、判断力、洞察力、想象力、创造力、领悟能力、把握能力......等等，虽然都需要在后天的训练和实践中不断提高，但“原矿”的存在和多寡至关重要，这才是决定一个画家终生成就的分水岭。应该明白，艺术创造归根结底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它不同于机械性劳动和普通工作，画家的创造需要天才，不需要平庸雷同的复制。

　　《突厥语大字典》作者穆罕穆德·喀什噶里 布面油画 180cmx180cm 2009年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承认天才比自己就是天才还要痛苦，所以至今少有敢于向天才俯首称臣的人。不要再说什么“天道酬勤”啊、“勤能补拙”啊之类的废话，那是弱者的座右铭。一个真正的画家，内心一定充满了天才的自诩和身为天才的苦闷，梵高如此，毕加索如此，徐渭和八大山人亦如此。

　　丁

　　克里木一度失去了视力，他受到的打击和重创相当于贝多芬失去了听力。画家失去了眼睛，音乐家成了聋子，这难道是命运捉弄人，嘲讽人吗？不是，这是艺术之神对其青睐者的考验，是通往艺术之巅的门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跨不过去，纵然是天才也降为庸人；跨过这道深渊，即使是庸人也会成为圣徒。这就是有一大成者的另一个属性，意志力，自信力，永远不可摧毁的人性的力量和尊严。艺术家将在绝境中唱响生命之歌，不竭的创造之歌，歌声将使上帝为之动容，网开一面。

　　于是，奇迹发生了。克里木1998年患视神经萎缩症，至2002年视力逐渐恢复，他这一年创作完成了十幅油画风景作品，创造之泉又开始汩汩流淌了。

　　《回声（传承·和谐—龟兹舞与刀郎舞）》 布面油画 180cmx360cm 2007年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帕米尔的六月》 1982年作品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休息》 布面油画 1980年作品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胡杨韵》 60cm×80cm 2009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艾德莱斯绸系列之九——阿娜尔古力》 2011年作品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 苹果与少女》 1996年作品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艾德莱斯绸系列之十——女歌唱家》 2012 年作品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哈密麦西莱甫》　布面油画　180cm x 180cm　1984年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摇篮曲》　布面油画　120cm x 110cm　1982年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雨后》　布面油画　100cm x 140cm　2013年　阿布都克里木·纳斯

　　戊

　　克里木在长期的艺术生涯中养育了一种气质。这说明，艺术是养人的，它会给自己的嫡传子弟一种常人难以拥有的气质风范。

　　齐白石是一个木匠，但是晚年的齐白石坐在藤椅里，华髯飘萧，长袍泻地，如神似仙，大师风范。吴冠中那样一副瘦骨嶙峋，却是那样删繁就简的风采，清新如空山新雨后的空气。

　　克里木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年轻时如王子，年长后如国王。这不是出生带来的，他出生在一个中学教师家庭；也不是地位带来的，许多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人没有这种气质。这是他终生热爱的艺术给他的馈赠。这样的回报，难道还不够吗？艺术修养就是这样一点一滴、长年累月滋养人的，如石成玉，如土变金。它启悟灵性，开阔眼界，提升品格，增强自信。最终，让你得道成仙。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这外在的变化，但是识人者一望而知：此人得道了。

　　《红色旋律》 布面油画 130cmx120cm 2010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青年画家》 布面油画 100cmx80cm 1995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低着头的少女》 45cmx39cm 纸面油画 1980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己

　　优秀的艺术家都是大地之子，从他挚爱的家园出发，最后升华为世界之子。克里木是无愧于新疆之子这样的称号的，他对新疆大地和新疆人民有着血亲一般的爱，这种爱里贯穿了对父母的爱，对妻子的爱，对子孙的爱，三层挚爱汇成大爱。

　　打开克里木印制精美、分量厚重的画册，就像打开了克里木这棵大树生命的年轮，也像打开了新疆山河的册页，还像走进了天山南北的人物画廊，我们不能不为这位画家保留下来的世界的真实和绚丽而惊叹、感动。这些凝固的瞬间里有音乐，这些各式各样的姿态表情的人物有语言。它们合起来组成的是一部音乐交响诗，表达着诗人克里木的声音。

　　《夏提古丽》 布面油画 72cmx115cm 1985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幅夏提古丽的肖像画，画面上永远留下了夏提古丽的典雅和美丽。这位维吾尔族姑娘死于一次报复性汽车爆炸，却永生于克里木的画册。美女如果活着，仅只是个美女；美女如果成为艺术经典，那它就成了女神。

　　艺术就是这样提升事物的，可以说，点石成金。艺术同样也是这样提升艺术家的，可以说，立地成佛。

　　庚

　　奔跑起来的骏马确实好看，独骑优美，群骑有气势。但是没有骑人的马跑起来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原因是没有人的配合。没有人的文明背景，马的奔跑就变得简单了，没有多少意味了。没有鞍备披饰的马就像光着身子的人那么难看。所以马的奔跑之美是两个生命配合的结果。

　　自然也美，但是自然之美若无人的关照和表达，它就是没意义的，因而也就谈不上美不美。自然之美也好，社会之生活之美也好，都是画家自身文明和艺术关照的结果。因而艺术家有权说：世界因我而存在。

　　《母亲的河》 布面油画 110cmx120cm 2010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高速公路》 布面油画 100cmx80cm 2009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辛

　　按照世俗的观念来看，克里木已经是该有的都有了。他是新疆的大画家，有自家备有电梯的大房子，有高级轿车，每一幅画都是钱，还有年轻美貌、志同道合的妻子，还有儿女，还有健康。他还缺什么呢？他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但是他依然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在冬天的雪地上，像个沙漠中的跋涉者。他心目中的目标还没有实现，那不是更大的房子或更好的车，那是一切艺术家生命的最终归宿，那不是死亡，二十永恒。他不想只活一辈子。

　　也许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呢，他还是要朝着它走过去，看个究竟。这可能看起来有些悲壮，但是没办法，这也是宿命。

　　艺术家的作品应该比他的生命活得长久得多。

　　2009年，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在吉木乃县采风。摄影：马剑威

　　注：《画家克里木》（甲、乙、丙、丁、戊、己）由周涛先生作于2006年6月27日，因《新疆画报》2011年3月刊专版刊登克里木先生的油画作品，克里木先生决定用《画家克里木》做正文，并向周涛先生征询意见，周涛先生便于2011年2月28日又续写了庚、辛。         (编校/艾吉尔古丽)